刚从医院返回书屋,苏智惟便看见有些不知所措的工读生。对方悄声告知他,杜日恆正待在员工休息室里,似乎在哭。
工读生不知晓原因,加上柜檯只有一人,不敢贸然入内安抚。
苏智惟推开休息室的门,震惊地看着桌面散落的碎纸,认出了那些是杜日恆的独照,原先开心笑着的脸庞裂成了一片片的,照片本人则在一旁座位上茫然盯着他看,双眼交会的瞬间,她的泪水又奔流而出。
多年的共处,苏智惟已经懂得如何陪伴杜日恆处理类似的情形。
什么也不必说。
此刻的话语无论出于关爱,困惑,甚或责怪,对于杜日恆的情绪都是一层新的负担,寧可保持安静,给予耐心。
苏智惟于是默默从橱柜取出胶带与剪刀,来到杜日恆一旁。
「智惟哥……」
他先把皱成一团的笔记本页面摊平,黏妥,再捡拾散乱的纸屑,把女孩的笑容重新拼凑——婴儿时期的她,短短的头发像个小男生;幼儿时期的她,手里握着装有菠萝麵包的透明袋子,幸福地享用着;再大了一些,她留起长发,穿起洋装手里拿着即可拍相机,背景是动物园;再后来,都是些比较近期的照片了,绑了双辫子的她,或者放下头发的她……越看越是心疼,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,让她必须如此?
「日恆,请帮我压着这张好吗?这样比较方便黏贴。」苏智惟将一个个拚回原样的照片,向杜日恆推去。
「谢谢你,智惟哥,我……」
苏智惟浅淡的酒窝旋开,嘴角掛着一个令人心安的弧度。他一手黏了条胶带,另一空出的手伸向杜日恆的头顶,轻轻拍了几下,「没关係,如果你现在还没办法组织想说的话,不用勉强。」
两人挨着彼此,无声地把佈满接痕的照片重新贴回笔记本。
像是为伤口上药,包扎。
这样的比喻浮现时,苏智惟灵光一闪,起身,在塑胶收纳盒里找着一盒儿童ok绷。这是那回发现杜日恆自我伤害的行为以后,一直备着的,却从未派上用场。
拆开包装,苏智惟取出一片递给杜日恆,「如果你愿意的话,要不要替这一页贴上这个?」
杜日恆点头接过,望着那画满卡通图样的ok绷,明白了苏智惟的意图。
皮肉的伤口需要呵护,心里的伤口亦然。
纵使是一个象徵性的举动,杜日恆也感觉好了一点。
「智惟哥,对不起,害你要帮我……」杜日恆歉然地掩面,轻叹了口气,缓缓将发生的事情告诉了苏智惟,「我好害怕,好害怕自己真的是老师口中的那种人,或是正在变成那个样子……看到自己那些照片的时候,我觉得自己没有资格笑得那么开心,也觉得那些照片是在笑我,笑我把自己想得太好了。我很奇怪吧?对不起……」
苏智惟摇了摇头,「不会,你不用一直跟我道歉。我没有办法代替你驱散那些怀疑自己的念头,但是我知道你和你的老师所描述的,不是同一种人。你不是刻意假装自己很阳光很坚强,也不是一直都正向;你只是很努力地,一次次地把自己从情绪的深渊拉上来。有时我会想告诉你,可以不用这么紧逼自己,不过这可能也是为我自己的偷懒找藉口而已吧!」
听闻最后一句,杜日恆总算是破涕为笑,同时,苏智惟告诉杜日恆,他想送她一本书。
当沉甸甸的精装本被交到杜日恆手上时,她讶异地惊呼。封面上印着富有抽象美感的画作,竟是那本她以前一直很想带回家的《异乡人》。自从在图书馆先借过旧版译本后,杜日恆的注意力被其他事物转移,便许久没再想到这个版本。
如今突然被当作礼物赠送,杜日恆又惊又喜,连声道谢,「我好喜欢这一本书,谢谢你!我一直觉得自己跟莫梭好像。」
「我知道,你和我说过,」重新在女孩脸上见着阳光,苏智惟也舒坦了许多,「很久以前,我就想把这本送给你。本来打算当作你的毕业礼物,让你带着到法国,但今天先给你好像也没关係。」
杜日恆并未多想,她任凭感动与幸福领着,张开双臂,给予苏智惟一个大大的拥抱。后者愣在原地,丝毫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做;而扑向「大朋友」的杜日恆,也被自己的动作给吓着,赶紧放开手。
书本险些落地,杜日恆反应极快地避免。弯身似是一个绝佳的藉口,重新抬起头来,方才的插曲就像没发生过。她接着拎起随身物品,挥手向苏智惟道再见,像小老鼠一样逃跑。
那突如其来的热情尚未得到反应,就被她快步经过时伴随的风给吹散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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